（2020年1月）自东徂南（24）| 潮乐行记：在厅·在间·在野·在潮汕

2019年12月19日-20日，邀访学者到访潮汕大地，就“潮州的音乐”所涵盖的各个表演形式、传统音乐存在样态，继续进行田野考察。

12月19日上午，学者们首先来到在潮州音乐领域久负盛名的“西湖儒乐社”。乐社以“西湖”为名，是因为解放后西湖周边被逐渐整理、开辟为公园，文革后的公园管理领导十分钟爱潮乐，于是就在公园内置办乐器，开辟空间。乐社现在的所在地位于太平路的一处工厂闲屋。每日清晨两乐社活动时分，丝竹清乐之声隐约透过两扇明窗、一户窄窄的侧门传至街巷。袁汉标、翁裕照、马汉秋等乐人们常年合乐（yue）为乐（le），耕弦不辍，至今仍吸引着陈天国、苏妙筝、辜质发、吴兆明、蔡声桐、辜质发等一批潮乐高手不时前来参与合乐活动。

循着乐声从牌坊街拐入乐社时，正听乐人们演奏着《盼明月》的尾声，司职二弦的正是前几天拜访过的蔡声桐先生，翁裕照、袁汉标等几位乐社常驻元老们也都在，他们微笑颔首，并没有因访客的到来而打断表演。待这一首催奏完毕，完整表演后，乐社成员们与邀访学者团队成员们一一寒暄。随后，乐人们为来客专门奉上一首弦诗《迎宾客》，演奏之时，我们看到居于头手的袁汉标先生仍然保持着传统二弦盘坐演奏的姿势。听完一曲潮州的“州曲”《寒鸦戏水》后，邀访学者们提出同一首曲目是否可以进行不同风格演绎的问题，乐人们兴致大发，旋即一连演奏了重六、轻三六、轻三重六三种“调体”的《寒鸦戏水》，以及“四窜调”的《柳青娘》。两首曲目、两整套地演奏下来，茶未过几盏，却不知不觉已近一小时的时间，乐社活动时间也已接近尾声，但乐社成员们仍兴致勃勃地与来访学者们交谈演示，小三弦如何难弹、二弦盘腿坐姿的优势、曲目变奏加花的程式、潮州音乐的乐曲风格与音乐内涵等等。

西湖儒乐社匆匆一瞥，邀访学者团队又于上午11：00赶到位于潮州府城下水门附近的饶宗颐学术馆。著名潮州筝演奏家、细乐演奏家，对潮州音乐文化有诸多论著的吴兆明先生即在此工作。采访地点被选在饶宗颐学术馆，也得以让学者们在领略潮乐韵味的同时，能够一领潮州土生土长的文界翘楚之风采。当我们走入“饶馆“时，吴兆明与他的搭档林娜早已准备妥当，正在饶宗颐先生铜像前合乐。一筝一琵琶，雅韵悠扬，三五前来参观的游客也被吸引来驻足聆听。

据吴兆明介绍，他们二人合乐的形式在潮州被称为“细乐”，在过去都是高门子弟之间带有雅集性质的表演，而且相比于弦诗乐，细乐的表演更为精巧细致，对技艺的要求也相对较高，因此细乐多有名正言顺的师承关系，而且留下了大量的分奏工尺谱以供参阅。在这一天，吴兆明悉心为大家准备了四首乐曲，分别为出自于弦诗乐的短小曲目《迎宾客》《南正宫》，和可以进行“五调朝元”并选择“尺字头”演奏的《柳摇金》，以及用潮州风格演绎的客家汉调音乐《出水莲》。雅致的清音绕梁于“饶馆“的“下山虎、四点金”中，夹杂着窗外风摆翠竹的清新、展厅里旧书故纸的杂味，使人更加沉醉于这潮州细乐所营造出的一派传统儒人士族所钟爱的气氛中。

说起潮州音乐，就不得不提在潮州广受欢迎的潮州大锣鼓。作为鼓吹乐的一种，它最初由潮州当地的戏剧伴乐的鼓乐部分提炼而来 ，根据表演曲目，可分为传统牌子套、长行套和当代创作曲三大类。根据乐队编制的不同，广义上的潮州大锣鼓音乐又可细分为大锣鼓、小锣鼓、苏锣鼓（或称“外江锣鼓”）、笛套锣鼓、花灯锣鼓。无论是在潮州大小舞台，抑或是节庆礼俗活动的游行队伍中，都少不了大锣鼓的身影。

12月19日下午，邀访学者团队到访有着“中华鼓王”之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国家级传承人——陈镇锡家中，请他介绍潮州大锣鼓的诸多历史细节与当下发展情况。陈镇锡由解放前的“十三班”锣鼓队的故事说起，从欧细奴那一辈艺人如何将锣鼓音乐从戏曲中提取出来，到他小时如何走上从艺道路，到潮州民间音乐团成立、他作为学员进入乐团学成18套传统锣鼓、到潮州大锣鼓历次承担重大演出任务、他一步步凭借高超鼓技得到认可、到现如今如何组织乐团年轻一辈排练演出、继承传统技艺的同时创编新的曲目。陈镇锡拿出了家中的一本影集，那里面记录了他的授业恩师林云波、邱猴尚那一辈艺人，到他及现在的弟子们，历次演出的场景。他一边指着影集一边比划着他在演出中司鼓的动作，一幕幕活生生的历史现场历历在目。临行，陈镇锡拿出了自己搜集整理的历年历次演出的光盘，里面记录了完整的十八套传统曲牌以及近年来创编的新曲目，作为影像数据资料赠与上海音乐学院亚欧音乐研究中心。拿着这一份沉甸甸的资料，学者们更加感喟前辈们的良苦用心。

晚间，学者们又马不停蹄地来到了潮州筝学会的所在地，与当地古筝演奏家、潮州筝学者们交流会谈，现场观摩。潮州筝学会副会长辜玉斌先向学者们介绍了府城潮筝（细乐）传承脉络与近代以来潮州筝形制的变迁，会长辜质发先生随后介绍了目前学会即将集结出版二四谱成果，并以《十杯酒》为例，进行了韵唱、演奏的示范，展示了他在传承古谱方面的教学经验。随后，辜玉斌展示了“五调联奏”版本的《柳青娘》，为学者们讲解了他对于不同曲调在宫调理论意义上的阐释。潮筝学会的成员丁燕娜、刘秀冬，也分别演奏了《重六调·柳青娘》与《轻六·反线·倒骑驴》，让学者们充分领会了潮州音乐曲调给人的丰富听感与其内在的变化逻辑。

会长辜质发讲解、示范二四谱韵唱

潮州筝会副会长辜玉斌演奏

邀访学者团队与潮州筝会成员合影

一天之内，学者们在匆忙之中结识了潮州音乐四种不同的表演形式，它们同归一宗却各领风骚。学者们看到了端坐于厅堂的筝、细乐，见识了有闲之间（注：潮汕俗称“闲间”）的弦诗乐，闻听了放声旷野的大锣鼓，表演的场景轮番切换，但音乐本身可以证明，其实它们都离不开这潮汕之“场”。

12月20日，刚刚结束了潮州行程的邀访学者们，来到韩江下游的经济重镇——汕头。作为故潮州府“八邑”所辖之地，汕头还是上承福建、江西诸省，连通客家、潮汕两大民系之韩江的出海口，1860年开埠之前便有“岭东门户、华南要冲”的称谓。汕头不仅是清末民国时期对外贸易往来的重要口岸，更承载了近代以来“下南洋”之人口外迁的悲欢离合。改革开放以来，汕头成为经济特区，成为辐射整个粤东的经济、文化中心，海内外名声鹊起，大有超越原本府城潮州之势，后来也渐渐出现了“潮汕文化”“潮汕音乐”等新的说法。暂且搁置这些争议不提，单就音乐文化本身来说，当下的汕头无疑也是一个重要的汇集、发扬、传承之地，潮剧的代表性单位广东省潮剧院，潮州音乐的唯一国家级事业单位汕头潮乐团，都设立于此。因此，要了解潮州音乐，汕头是个必经之地。

20日上午10：00左右，邀访学者团队来到汕头潮乐团。汕头潮乐团成立于1958年，是广东省唯一国办潮州音乐演奏团体，在编演奏员30余位，除了活跃在海内外各大舞台之外，还整理、创编了一系列传统潮州音乐曲目，发表了一系列相关论著、曲谱集、音像出版物等。副团长黄玉鹏师承于已故潮州大锣鼓国家级传承人黄义孝，是潮乐团的首席司鼓，还创编、创作了多首潮乐新作。潮乐团为邀访学者团队展演的第一首曲目，便是由黄玉鹏司鼓的传统大锣鼓曲目《双咬鹅》。为了能够让邀访学者们全面地认识潮州音乐，潮乐团随后分别以弦诗乐编制演奏了《出水莲》，以筝、琵琶的细乐编制演奏了《活五·柳青娘》，最后还表演了由竹笛领奏、辅以管子与弹拨乐、伴以锣鼓的潮阳笛套传统曲目《灯楼》。充分展示了潮乐团的专业水准和丰富纯熟的音乐表现力。

中午时分，邀访学者团队来到去年刚刚整修一新的汕头小公园街区，一览老汕头风貌，顺便稍事休息。下午约14：30，我们与家承潮州音乐、汉调音乐的许祥熙先生约好，在金平区他的工厂中，采访他与潮州筝演奏家陈其俊。陈其俊先生家住汕头澄海，虽也参与民间乐社活动，但从来专事古筝一门。经营有一间乐器店的他，也曾自己设计制作古筝。他的儿子陈煜子承父业，毕业于星海音乐学院古筝表演专业，师从于陈蔚旻教授。这天下午，陈煜先演奏了一首颇具“陈其俊风格”的《寒鸦戏水》——一曲下来，仍然是那么的清幽雅致、沉稳峻拔。随后父子二人又先后演奏了《昭君怨》《诸宫调·粉红莲》《活五·柳青娘》等曲目，都多多少少融入了陈其俊式的理解与创新，闻之感觉不乏新意却又古韵十足。

随后，我们于16：30赶到汕头艺术研究室，在这里与对潮州音乐颇有研究的地方学者一同交流、探讨。王培瑜先生幼承家学，他从他父亲王安民一辈人的迁徙史说起，讲到了汕头“百戏汇聚”对于潮州音乐目前音乐风格形成的影响，“1860开埠以来，潮汕人讲的 ‘外江戏’，其实包括了当时唱皮黄的徽班，还有一些我们称为‘乱弹’的小戏，当时有几十班在汕头，还包括了汉剧、潮剧四大班。后来客家人也在潮汕学外江戏，因为这样大家可以学习官话去参加科举考试。徽班进京以后，在潮汕当官的也爱请徽班，因为这有一种官方认证的意味在里面。”林英萍老师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在汕头潮剧院工作多年，是乐团首席古筝演奏家，也曾发表关于古筝演奏版本、潮乐“诸宫调”等问题的多篇论著，对潮州音乐的表演颇有心得，探讨之余，她也请王培瑜以椰胡伴奏，二人合奏表演了一曲《活五·柳青娘》。

不知不觉间，已接近晚上，此时坐在一旁的方俊荣老师对我们说：“走，晚上我带你们去看戏！”方俊荣老师是潮剧院弦师老手，得知我们今日到访，便联系到潮剧院二团晚上的演出地点，与许祥熙先生一同带我们前往。“晚上演出的地方叫做新荣村，在潮阳，但其实距离揭阳非常近，它在榕江边，和揭阳隔江相望，这里有一个渡口，就是《苏六娘》里面‘桃花过渡’的那个渡口。”得知这个村落所在地大有来头，我们不由得兴致愈发高涨，顶着绵绵的冷雨再次启程。

由汕头出发过揭阳机场上高速，车行约40分钟即抵达榕江之畔的新荣村。车下了高速，雨夜之中摸黑进入一条沿河的村路，猛然看到前方一排石板路、小石桥——原来当初被刊印在《明本潮州戏文五种》中，义仆桃花救下意欲投江殉情的苏六娘的故事，就发生在此处。循声入村，好戏已经上演。当晚的扮八仙环节已经结束，正戏演的是《巧姻缘》，讲的是姻缘错配中一番诙谐讥诮，最终得以纠正的故事。“巧”的不仅是穿插剧情的巧言，还有角色上“男丑与小旦”“彩旦（女丑）与小生”巧妙的对手戏设计，使“潮丑”大放异彩。虽为新创编作品，但仍能够听得出曲作者加入了一些潮乐片段，由于时间原因遗憾未能听完整场，但其中穿插的《倒骑驴》《大八板》等片段仍可辨其传统之根脉。

夙夜回潮，汕头急行军似的一日行程让邀访学者们收获满满。回程路上，曾宪林、万钟如二位老师仍在意犹未尽地讨论着关于“轻三六”“重三六”“活五”的问题，杨阳老师则一边感叹潮汕地区民间礼俗之丰富，一边庆幸演戏活动样貌之传统。就连司机叶师傅，也在多日随行的过程中大受触动、开始加入我们的讨论，甚至盛情邀请我们来年三月荔枝成熟时，去粤西他的老家“过年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