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自东徂南（23）| 潮州厝边老尾的弦歌余韵

潮汕有谚曰：“三弦琵琶筝，锄头簸箕筐”，意在表明广泛存在于文人士族家庭与普通市民农户家庭中重要的三样“家什”。

12月14-17日，邀访学者团队行至粤东地区，兵分两路，一路围绕海陆丰地区的民间戏班、吹打乐等考察，另一路先行来访潮州，考察当地的地方特色弹拨乐器及其表演技法等。

考察活动从潮州府城开始。潮州府城以一条“大街”（太平路故称）为中轴，以西湖公园为西界，东临浩荡韩江，狭长的南北城之外分别坐落着青龙古庙与燃灯古庙。“大街”之上牌坊林立，故也有“牌坊街”之称。潮州主要的宗教祭祀、政府典仪活动场所开元寺、县学文庙、天后宫，也都坐落在这条中轴线的两侧。纵观府城全局，老潮州人有着“北贵、南富、东财、西丁”的看法：北面是官府衙门、世族权贵聚居之处；南面是繁华宁静的富人商户区，多见“肆点金”“下山虎”的建筑；东面面朝韩江，聚集着往来商人，却时常面临水患；西面作坊集聚，属工匠云集之地。

潮州太平路牌坊街

据明朝隆庆年间的《潮阳县志》记载，潮州那时有“弦歌达于四境，揖让兴于畔路”的“邹鲁之风”。潮州老城自古以来便与音乐结下不解之缘，擅工各类乐器的乐人们也都自觉绵延着传统风骨。围绕着潮州人等闲视为“家什”——保留了独特演奏技法的弹拨类乐器“三弦、琵琶”，我们分别于12月15日、16日、17日采访了杨业成、陈平、许灿纯、蔡声桐、赵来洲五位老师。

杨业成老师自1956年被选进入潮州民间音乐小组学习潮州音乐后，就一直投身于潮州音乐的表演、创作、传习工作中。继承了林云波、吴藏石、苏文贤、邱猴尚等一批老前辈的古筝、琵琶、大锣鼓、庙堂音乐的艺术才能，他对于潮州传统音乐有着更为全面的理解与运用。也正因如此，他的讲解着重强调了传统“蕊句”加花的技法，也演示了潮州音乐催奏变奏中琵琶所独有的“企六加花”的指法。同时，他结合潮州传统工尺谱、二四谱的韵唱，解释了古谱中所蕴含的潮州地方特色音乐形态。

在叩齿古寺采访杨业成

作为潮州音乐从业者中的年轻一辈，陈平与许灿纯老师分别专攻小三弦与琵琶，他们都出身于汕头艺校，有着多年的专业学习、演奏经历。对于他们来讲，“传承”都面临着不小的挑战。“现在潮州几乎没人学习小三弦的”，陈平解释道：“千日琵琶百日筝，半世三弦学不成。小三弦弦距近，音准难控制，又需要拗着手腕压住琴身，所以特别难学。现在大家学习古筝、琵琶还可以去考级，小三弦又不能独奏，也不能考级，所以没人学的……”。而对于年轻的许灿纯来说，学生的人数似乎并不是问题：“我这里的学生很多的……不过现在大家都越来越多弹民乐琵琶，用北琶的指法也会显得更专业，考级和考试也都以北琶的技法为主，可是我们潮州原先独有的一些老韵味就会很难表现出来了。”

陈平、许灿纯采访结束后，

二人与闫旭合作表演细乐

蔡声桐老师出自潮乐名门世家，早年间曾随其祖父蔡戊子先生学习演奏弓弦乐器，后也曾随吴藏石先生学习琵琶，退休于文化干部岗位，常年活跃在大小乐社活动中。因为钟爱收集整理潮乐历史资料，收藏有一批老乐器。这次慕名上门拜访，有幸得见一把潮乐小琵琶——这把琵琶长90厘米，中肚宽24厘米，酸枝木四相十二品，背面镶有“麻雀戏梅”螺钿图案，琴头为浮雕蝙蝠图样，后枕小象牙片上刻有“金声造”字样——有学者据此推断，此琴的制造年代可追溯至至今三百余年的明末清初。据蔡声桐先生介绍，此琴为吴藏石老师的后人所赠，经修复后，至今仍能够演奏，音色柔美浑厚，可谓百年遗响。

蔡声桐老师讲解展示“金声造”琵琶

赵来洲老师长期活跃在专业院校、各大演出团体中，从事教学、演出工作，可谓潮汕地区公认的小三弦“首席”。他详细讲解了“轻三六”“重三六”“活五”各类不同风格的乐曲中，小三弦的演奏特点以及指法运用情况。随后，他又以潮州音乐的入门曲《景春罗》为例，演示了被称为“划船催”“跑马催”“拐角催”等各节奏型催奏的演奏方法。最后与在场的许祥熙先生、闫旭等人，联袂合奏了《寒鸦戏水》《十杯酒》《出水莲》等曲目，展示了弦诗乐、细乐不同表演组合当中小三弦所发挥的独特作用。

在华声儒乐社中，赵来洲、许祥熙与闫旭

一起合奏《寒鸦戏水》

12月18日，两路邀访学者团队会师于潮州，继续围绕潮州音乐这一传统乐种进行田野考察。上午约10：30，与潮州音乐省级传承人丁广颂，著名潮乐作曲饶益奇，琵琶演奏家许灿纯相约会面于湘桥区文化馆非遗展馆。他们二人虽都身兼数职，但现在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湘桥区少年潮乐队的指导老师。经文化馆馆长丁楚洁介绍，在有限的经费条件下，这支潮乐队坚持排练将近7年，数次获奖，在潮州市享有盛誉。已经从鲜有人问津发展到今日“秒杀”争抢入队名额的程度。

在湘桥区非遗展馆采访丁广颂、

饶益奇、许灿纯等几位老师

丁、饶二位老师首先向邀访学者团队介绍了潮乐的基本类别、风格特点、表演场域等内容，随后，丁广颂老师操持起二弦与椰胡，向邀访学者们讲解了不同定弦法则下如何演奏出“活五”的韵味。随后，丁广颂又以弓弦乐器为例，详细讲解了潮州音乐加花变奏的过程中，如何进行不同节奏型的催奏。随后，邀访学者们又在湘桥区文化馆的非遗展馆中参观了国家级传承人制作的潮州木雕、麦秆画、花灯工艺品，初步了解了潮州当地能工巧匠的高超技艺。

午饭后，邀访学者团队来到非遗展馆隔壁的载阳茶馆小憩片刻。载阳茶馆是潮州久负盛名的文化活动场所，除了每天下午整点时分的演出外，也时常举行一些针对海外华侨、外地游客的潮汕文化体验活动。得知邀访学者的到来，茶馆专门在这日下午安排了种类齐全的潮州弦诗、细乐、茶艺、潮剧表演。红泥小火炉的茶色氤氲在整栋民国风格的建筑中，使潮乐入耳、潮味沁心，也使人也不由得浸入于潮州人的那份悠哉心境。

载阳茶馆饮茶听潮曲

短暂的休息过后，邀访学者们于下午16：00来到潮州城北的潮州大鼓作坊。作为家族制鼓工艺的传承人，叶敬辉恪守着鼓艺制作的精湛水准，生意虽几起几落，但名声却越传越远。在潮州，无人不知“阿鼓”的鼓、方潮盛的锣是潮州大锣鼓的“标配”。不仅如此，山西鼓乐队、山东的古寺、客家人的堂屋、销往海外的贸易轮渡，都可以觅得叶“阿鼓”挥洒的汗水。讲解之余，叶敬辉同妻子开始动手展示蒙皮的完整工序。只见两人分工明确，一番浸泡、打孔、穿绳，还未及转眼的功夫，就将鼓皮牢牢地固定在他们特制的器械上，随着鼓皮被器械逐渐加压、挣开，张力足够时，只见叶敬辉挥起一把大木槌，用力击打鼓皮，使之受力均匀、表面厚薄匀称。待他听得音色满意时，这一道工序才算完成。而这一让人看上去眼花缭乱的蒙皮工序，也仅是完整制作一面鼓所需70多道工序中的一部分，全部工序，也都由叶敬辉与妻子二人协作完成。

叶敬辉展示制鼓工艺

当邀访学者团队结束采访与观摩从叶敬辉的作坊出来，已是接近晚饭时分，叩齿古寺的方丈早已悉心准备好斋饭，留待前去观看乐社演出的邀访学者们食用。叩齿古寺原名大隐庵，后名叩齿庵，创自唐朝，自1990年起历经十三载，由住持释宏生方丈力主重建并扩建东院，方成今日规模宏伟瑰丽多姿的面貌，以其韩愈大颠会晤圣地、“八一”南昌起义军师部驻所、罕见仿唐建筑而声名甚著。最近几年，杨业成先生指导的老年干部大学的潮乐团开始逐渐整理复排潮州的禅和板庙堂音乐，这里便成为排演场地的不二之选。后来，同样多为老年干部大学成员所组成的潮州曲社潮乐团，由于原位于牌坊街的原址不再适宜使用，经方丈允准，便也开始在这里进行每周两次的乐社活动。专门为邀访学者团队所举行的这场演出，便由杨业成老师策划指导，由老年干部大学成员组成的潮州市庙堂音乐团、潮州曲社潮乐团表演。

杨业成主持的叩齿古寺演出

整场演出于晚间8：00开始，由杨业成老师担纲主持。参与表演的演员虽言必称“业余”，但演出节目涵盖的内容丰富，呈现了多姿多彩的民间活态音乐传统。节目第一部分为潮剧潮曲演唱。从对唱、独唱到青衣、小生形式多样。所唱潮曲出处广泛，从出自南戏《白兔记》的《回书》、出自传奇《跃鲤记》的《芦林会》，到根据经典故事改编的剧目《青蛇传》《东吴郡主》，都有所展示。随后，乐团表演了庙堂音乐，包括《炉香赞》《南海赞》《金莲三叠》等曲目。与香花板佛曲不同，今日展演的禅和板庙堂音乐以“七星板”的特定节奏型的出现为标志，度之以经文佛忏诵唱，突出使用佛教仪式中的“八宝”法器，乐曲风格听之与潮州当地的弦诗乐、大锣鼓、笛套音乐等种类大不相同。最后，演出在气氛热烈的潮州大锣鼓中结束。两支曲目《迎宾锣鼓》与《抛网捕鱼》分别由杨业成、陈建辉担任司鼓，由陈进喜、翁健担任唢呐领奏。

一场由潮州民间音乐团体带来的精彩演出落下帷幕，古寺、古街、古城也渐归寂寥。潮州老城的平凡一日，对于邀访学者们来说却经历着精彩不凡。关于潮汕的这场音乐盛筵，也才刚刚开始，满满的日程安排，也将会使到访的学者们更加深入地浸入潮汕文化的体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