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访学者“自东徂南”特辑【广东篇】
自东徂南(22)| 海陆丰之行(二)
12月16日清晨,我们来到海丰县海城镇红城大道的烈士陵园。这里除了作为烈士纪念建筑物保护单位以外,也是附近居民晨练、休闲、合奏、娱乐的公园。这里有几个合奏“八音”的民间小组和歌咏队。我们来到音乐爱好者、海丰县科技局原局长蔡小健先生的“歌咏队”一旁。他们几乎每天八点就集中开始练习演奏、演唱。曲目包括白字戏、西秦戏等的经典唱段,还有时代歌曲以及一些传统器乐合奏作品。乐谱一笔一划地用红黑两色抄写在大纸上,厚厚一叠像日历那般挂着。其中有很多是戏剧的老谱子。我们感慨,公园里的“歌咏队”也是传承传统音乐的一份重要力量!

合奏现场

乐谱
随后,蔡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带我们去到一家乐器制造商铺,帮忙挑选了一把纯手工制作的椰胡,还逛了海丰县最古老的街道。这里不足八米的集市街道,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举头是悬空捆扎的电线,两边骑楼写满风雨沧桑,底下茶楼酒肆和传统老铺。最有意思的的是,这蜿蜒狭小的老街居然同时杂糅了宗祠文化、宗教文化、近代仿洋文化以及红色文化,穿越着不同时空。





老街上的手工乐器铺
午饭后,我们到海丰县文化馆了解海陆丰地区整体音乐文化状况。文化馆非遗保护中心的林伟、李思哲两位老师与他们的同事们给我们大致介绍了当地三大剧种和渔歌、麒麟舞等的概况及现状。近年来他们在当地收集整理资料,并对一部分传统音乐进行重新录制与编创。我们很荣幸的收到了他们赠送的新录制的《麒麟舞伴奏音乐》,里面有简谱与工尺谱对照的8首乐谱。
听闻我们到访,他们特地请来了渔歌队的倪燕娜老师与他们一同介绍当地渔歌的状况。这是与咸水歌及客家山歌并称为广东三大民歌的乐种。此外,他们还重点向我们介绍了陈勇铁先生一直以来在渔歌的采集、记谱以及重新编创的工作。而海丰县白字戏剧团的老团长唐大聪先生的到来更是让我们惊喜不已!他精神抖擞地向我们介绍了自己的从艺经历和白字戏剧团的历史,大家纷纷感慨“一位老艺人就像一座(白字戏)的‘博物馆’!”这番座谈让我们了解到这片土地上丰富多彩的传统音乐文化外,我们也有着和文化馆老师们一样的感叹:需要我们做的太多了,且刻不容缓!

在海丰县文化馆采访

邀访学者与唐大聪(正中)、倪燕娜(左三)、
林伟(右三)、李思哲(右二)四位老师合影
由于第一日在沙港观看正字戏演出时实在过于匆忙,且艺人们都在演出。因而在与剧团联系后,我们再次来到沙港,拜访第一日在演出中无暇接受访谈的郑俊锦老师。这次我们要了解的不仅是正字戏,还有海陆丰当地的吹打乐。
郑俊锦老师是正字戏剧团的唢呐乐师、作曲,此外,他还是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陆丰市“南塘吹打乐”的传承人。“南塘吹打乐”以大小唢呐为主要乐器,与锣、鼓、钹等打击乐器相结合,有时还与弦乐合奏,有头顶瓷碗单吹或双吹等高难度动作的花样唢呐演奏。吹奏的乐曲有流行于陆丰市南塘镇、湖东镇、陂洋镇和惠来县、普宁市一带民间丧事佛曲和流行于海陆丰的“福建道”乐曲。当我们询问郑老师几岁开始学艺时,他仔细回忆后认真回答道“我记不清了,我有记忆的时候就早已开始了”。这让我们感叹家族传承的力量。其后,他给我们介绍了正字戏唢呐的形制、按孔法、定调等。解放后,正字戏的唢呐形制有了较大改革。大小唢呐每个音孔音高都比改革前的约高一个半音。过去大唢呐的吹杆正面开7孔,背面开1孔。背面的孔可以发一个半音,如需要制造特殊声响时可用,而现在海陆丰的大唢呐大部分已经不开背面孔了。


郑俊锦先生演示唢呐与大广弦
在示范完唢呐的演奏之后,郑老师还用“大广弦”给我们演奏了《柳青娘》,并示范了“重六”“轻六”“活五”等。“大广弦”是正字戏的传统乐器,它的制作材料是长得非常粗壮的“海菠萝”(当地称“龙舌兰”)。这个乐器的音色粗犷带粘稠,天然具有哭腔的悲戚感,拉奏戏曲唱腔用,指法跟二胡不一样。据说整个海丰地区只有五把。我很想把郑老师手中的大广弦买下来,师傅再三犹豫,最后他说了一句话,“我要干活用的……”于是,我放弃了。乐器在乐师手里才是活的!

邀访学者与蓝荣准副团长(右三)、
李建豪老师(右二)、郑俊锦老师(左三)合影
晚饭后,我们回到海丰市中心的龙津河边看“八音”。引荐我们过来的仍然是歌咏队的蔡小健先生和邱忠岱先生。在这么一个三十多平方米半露天的平台,他们围坐一圈唱奏,很是默契。在休息时,便在旁边喝茶。他们使用的八音乐器有扬琴、二弦、椰胡、秦琴、竹笛、二胡小唢呐、大冇以及打击乐等。其中“大冇”(叫“大Pa”,或者叫“Ong胡”)是一种大型的胡琴,琴筒大约十五公分至二十五公分直径,发音像大提琴。打击乐一般有两到三位乐手演奏,其中有海丰八音的特色打击乐器是锣和鼓。他们有一套特色的小鼓,中小各一,小的叫“板鼓”,中号的叫“曲鼓”,声音有点闷,很特别。他们演奏了《锁南枝》《杨柳春风》等,韵味十足,演奏者们乐在其中,围观的听众们也兴致盎然。除了八音的演奏外,这里还演唱白字曲。

龙津民乐八音协会演奏

考察合影
12月17日清晨,我们驱车前往陆丰市。非常幸运的是,在此次海陆丰的行程中,原计划需要专门在陆丰采访的“陆丰市正字戏剧团”和“南塘吹打乐”两个项目的联系人因在海丰县演出,因而我们免去了陆丰和海丰间的多次往返,使得考察更为紧凑。而最后一日的陆丰行,我们考察了陆丰市碣石镇玄武山元山寺古戏台、博美牌子和西秦戏曲班以及近日在陆丰演出的海丰县白字戏剧团。

玄武山元山寺位于陆丰市碣石镇,始建于南宋建炎元年(1127年)。它是一所释道汇流的寺庙,正殿内同时供奉玄天上帝神像和释迦牟尼佛像。寺庙经多次修葺,现今仍保存着明代扩建的山门、前殿、中殿、正殿等,具有典型的明代建筑风格和特点。古戏台位于元山寺前殿对面100米处,始建于明万历年间。清乾隆十五年(1750年)由当地官绅主持重修,1969年戏台被拆毁,1986年3月在原址复原重建。台基高1.2米,面宽22米,进深16米。戏台正中悬挂清咸丰年间探花李文田题刻的“台阁文章”匾额。戏台有三幅楹联:“拂云旗剑摇山斗,遏月笙歌接海天”“阁映三台点缀江城景色,歌成一曲鼓吹盛世元音”“台阁谱歌词演古唱今宣乐府,文章标戏彩现身说法警人间”。

元山寺戏台

邀访学者讨论碑刻内容
元山寺戏台是海陆丰地区最著名的演戏点,自清乾隆十五年开始,每年农历三月初三玄天上帝寿诞和九月初九上帝成道日都会请正字戏等的名班、名角来此演出。此外,元山寺每十年一次的重光活动更是隆重,在此期间除了修缮庙宇、重光佛(神)像、举行开光庆典仪式外,还将选聘名班剧团大办演戏庆贺,同时在整个镇内布置彩街展览以及文艺活动的展演和游行,包括八音、舞狮、景坛、布马、大旗、花篮、钱鼓、高跷、八仙、竹马、龙灯、狮灯、鱼灯、八兽灯等。可以不夸张的说,从元山寺及古戏台的相关记载中我们即可以管窥这个地区的音乐文化生态面貌。此外,戏曲与当地信仰的紧密关系也充分反映在元山寺数不胜数的飞檐和垂脊上雕刻或镶嵌的戏剧故事的雕塑和彩绘中。


陆丰考察的第二站,我们前往博美镇拜访林泽鸿和林粤桂两位老师,了解“博美牌子”和“西秦曲班”的相关情况。博美传统牌子据传已有近700年历史,至顺年间(公元1332年)博美先祖受惠州府指令组织传统牌子班。合奏乐器包括大小唢呐、横笛、大广弦、鼓头、大鼓、大锣等。传统牌子有24堂,常用的有《大锣鼓仙》《十三腔》《和番》《大祭毒》等。“西秦曲班”的演出形式为西秦曲“坐唱”,这种形式在海陆丰地区分布较广。白字戏也有坐唱形式,并组成“白字曲班”。现在海陆丰当地保守估计尚有十余班“白字曲班”,然而“西秦曲班”仅有林泽鸿家的“老怡和”曲班。曲班主要于正月期间在乡社间活动,称为“走正”。

采访林泽鸿与林粤桂两位老师
与前日拜访过的郑俊锦老师相同,林泽鸿老师习乐也是家传。他主要演奏鼓,并在家族的吹打班社以及曲班中演奏。这样的“身兼数职”在当地不算少见,乐人能够清晰地分辨出乐种间的不同。林粤桂老师同样是司鼓,并常与当地民间道教的“法师班”搭档,在红白事中演奏。两位老师为我们示范了不同锣鼓点的演奏,林泽鸿老师还翻出了家里的西秦戏老曲本给我们拍摄。我们的访谈也不自觉的从他们各自的从艺经历聊到不同乐种的面貌与传承状况。邀访学者们更是对老乐器“鼓头”的制作和演奏方法、道教仪式的音乐使用状况等十分感兴趣。

邀访学者与林泽鸿(右二)、
林粤桂(右三)两位老师合影
尽管我们想要问的问题还有很多,但无奈由于时间原因,只能暂时结束对两位林老师的访谈。甚至我们也来不及应邀前往博美镇的天后宫。在此,不由多一份感叹:这里的庙真的太多了!而且几乎每座庙前都有戏台,如若有活动,均会用红纸贴出请戏信息等。在这里,“找庙”已经成为我每到一处新的考察点的“潜意识”动作。萧梅老师所说的“进村找庙,入庙问戏”的田野考察方法运用于这一地区太恰当了。
第三站是陆丰市的甲西镇濠头村,海丰县白字戏剧团连日来在此演出。我们赶到濠头村时临近晚上8点,戏已开锣,村子里的戏台前坐满了观众,外圈更是围了不少人。我们先在后台与剧团的余海平团长打了招呼,因为他是当晚主要演出人员,因而我们没有多打扰,分组在现场考察。当晚的演出剧目是《楼台会》,也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余海平团长所饰演的就是梁山伯。白字戏是当地受众最多的,可以说是土生土长的戏。“白字”指当地方言,区别于官话的“正字”。唱曲时多使用衬词拉腔“啊咿嗳”,因而当地俗称“啊咿嗳”。其旋律朗朗上口,演唱时男女不分腔,音区较高,对于演员的嗓音条件是一项重要考验。白字戏无论在唱词还是演员表演上都十分生活化,尽管大多数的台下观众(年龄以50、60岁以上为多,也有少数中青年和少年儿童)对这出剧目十分熟悉,但大家仍看得津津有味,现场不时传来阵阵笑声。而在演出前,剧团应村里要求的“搬仙”“送子”也让邀访学者们印象深刻。




白字戏剧团演出现场

结语
在短暂的四天时间里,邀访学者在海丰、陆丰两地考察了当地三大剧种(正字戏、西秦戏和白字戏),既有幸看到每个剧种的国营剧团演出,也访问到了当地著名的民营剧团以及戏曲之乡“沙港”。在不同的演出模式和生存状况的背后,支撑它们的是当地浓厚的信仰氛围和传统演戏习俗。庙与戏的关系,既体现在神诞日村庄内大大小小庙宇前的现代戏曲投影上,也体现在庙与戏台的空间布局设计中,还体现在庙宇的墙壁、飞檐、垂脊上的戏曲故事雕刻和画像中,甚至在当地的签诗文字中也不吝运用了大量的戏曲故事作为隐喻。或许对于当地人而言,戏曲充当了人神沟通的重要作用。“八仙祝寿,仙姬送子”,这些美好的心愿都借由戏曲完成。难怪这里也是著名汉学家田仲一成先生研究演剧的考察点之一!而三大剧种的渊源关系依旧有诸多未解之谜,民间众多老艺人们鲜活的口述资料和他们的习乐惯习更是亟待挖掘、整理和分析。
此外,身兼数职、跨越多个乐种的乐人们(郑俊锦、林泽鸿老师们)提醒我们注意的是:面对作为一个整体的民间音乐文化传统,其内部不同乐种间的联系与流动性,而乐人,恰恰是其中的重要一环。海丰八音提醒我们当地与其他地区如潮州等地在音乐文化上的关联,渔歌更是让我们警惕对文化区做出轻易划分。令人欣慰以及印象深刻的是,如我们在公园见到的歌咏队还有此次考察中未能来得及拜访的其他八音乐社和民间曲班一般,传统音乐仍鲜活的存于在人们的生活中。尽管考察时间短,但是这片土地红火的音乐文化生态却给邀访学者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参考文献:
郑燕辉主编:《玄武山志》,《玄武山志》编写组,2006年版。
《中国戏曲音乐集成》编辑委员会、《中国戏曲音乐集成·广东卷》编辑委员会:《中国戏曲音乐集成·广东卷》,“白字戏”部分,1996年11月,第1653-1782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