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访学者“自东徂南”特辑【浙江篇】
自东徂南（6）重返田野点：再观遂昌木偶戏与松阳高腔
2019年10月16日
2019年10月16日上午9点，我们从温州出发前往丽水地区，目的地为遂昌县应村乡小金竹村。
遂昌县位于浙江省西南部山区地带，地理坐标界于北纬28°13′～28°49′和东经118°41′～119°30′之间，距离上海434.1公里。遂昌县辖9个镇、1个乡，包括1个民族乡[1]。遂昌县东面邻近松阳、武义县，南接龙泉县，西面紧靠江西省和福建省浦城县，北面接近衢州、龙游、江山一带。从地形地貌上来看，该区域崇山峻岭，与福建东北部连成一片，而福建东北部正是盛行大腔傀儡戏（浦城、建瓯、南平等地）、四平傀儡戏（寿宁）的区域[2]。同样，浙西南山区的遂昌、松阳、龙泉、龙游等地，也普遍存在用傀儡演庙戏的仪式传统，各村在举行菩萨诞辰、寺庙佛像开光、正月酬神等与敬神有关的事务时，都会请提线木偶戏班来演出，以此来祈福、保平安、还愿等。这些演绎于仪式中的提线木偶戏，具有表演灵活、声调多变的艺术特点。
（遂昌县应村乡小金竹村）
[1]行政区域包括：妙高镇、云峰镇、北界镇、大柘镇、石练镇、金竹镇、黄沙腰镇、新路湾镇、王村口镇；焦滩乡、应村乡、湖山乡、濂竹乡、高坪乡、蔡源乡、龙洋乡、西畈乡、垵口乡、柘岱口乡、三仁畲族乡。
[2]参照叶明生在《福建傀儡戏史论》一书中对福建省傀儡戏种类和流布的划分。
关于傀儡戏，“起于汉，兴于唐，盛于宋”是学界的共识。“傀儡”一词在汉、唐、宋的历史典籍中，均有记载。《续后汉书•五行志》应是最早出现“魁櫑”（通傀儡）一词的典籍：“时京师宾婚嘉会，皆作魁櫑，酒酣之后，续以挽歌。魁櫑，丧家之乐;挽歌，执绋相偶和之者。天戒若约：国家当急殄悴，诸贵乐皆死亡也。自灵帝崩后，京师坏灭，户有兼尸虫而相食。魁櫑挽歌，斯之効乎？”[3]。此为学界关于“傀儡始于丧家乐”论点之重要的文献证据。而在《乐府杂录·傀儡子》（段安节）中:“傀儡子，……其引歌舞有郭郎者，发正秃，善优笑，闾里呼为‘郭郎’，凡戏场必在徘儿之首”[4]，傀儡戏从原来的丧家乐演变为俳优乐，再到《旧唐书·音乐志》里的“嘉会”之乐。
通过爬梳文献得知，傀儡戏的表演场合始终与民间信仰习俗相关。王国维在他的《宋元戏曲史》里，谈及中国戏剧和巫覡祭祀的关系[5]。唐会昌三年（843）闽县人进士林滋所作《木人赋》：“……既手舞而足蹈，必左旋而右抽；藏机关以中动，假丹粉而外周。生本林间，苟有参乎之美；立当君所，何渐柴也之俦。是则贯彼五行，超诸百戏……”[6]其中的“贯彼五行”说的便是与巫师、通神事务有关，从而与瓦舍勾栏的仅供娱乐的“百戏”相区别。绍熙三年（1192）二月，朱熹颁发的《劝农文》称：“一、约束城市乡村，不得以禳灾祈福为名，敛掠钱财，装弄傀儡”[7]；宋耐得翁《都城纪胜•瓦舍众伎》：“弄悬丝傀儡，杖头傀儡、水傀儡、肉傀儡。凡傀儡敷演烟粉灵怪故事、铁骑公案之类，其话本或如杂剧，或如崖词，大抵多虚少实在，如巨灵神朱姬大仙之类是也”[8]。“闽中福清、平潭等地的目连戏……衍变为还愿谢神之类的酬神戏，而在闽西之汀州府所属的上杭、武平等县，明清时期也是当地高腔傀儡戏及其盛行的时代，其傀儡戏演出绝大部分为酬神还愿而演出，当地称之为‘香火戏’。据武平县人林宝树（1673-1734）于雍正七年（1729）编印的《一年使用杂字》（又称《元初一》）一书咏曰：“有行香火提傀儡，赛过良愿香火戏。华光菩萨并观音，三位夫人随人许”[9]。
（ 缪春梅为学者演示新木偶）
[3]【晋】司马彪《续后汉书·志•灵帝数游戏于西园》：【梁】刘昭补注引东汉应劭《风俗通》，转引自孙楷弟《傀儡戏考原》，上杂出版社，1952年版，第4页。
[4]【唐】段安节《乐府杂录》，载《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一册，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62页。
[5]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4页。
[6]转引自叶明生《福建傀儡戏史论》（上），中国戏剧出版社，2004年版，第5页。
[7]转引自叶明生：《福建傀儡戏史论》（上），中国戏剧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页。
[8]【宋】耐得翁：《都城纪盛》，《东京梦华录》（外四种），北京：中国商业出版社，1982年版，第11页。
[9]转引自叶明生：《福建傀儡戏史论》（上），中国戏剧出版社，2004年版，第38页。
中午12点20分，我们到达应村乡乡政府附近。由于明日一早必须赴松阳县调查松阳高腔，因此无法在遂昌县城观赏金坤木偶戏班的演出，甚为遗憾。中午与朱雪春夫妇用餐过后，前往小金竹村朱雪春家采访座谈。朱雪春、缪春梅夫妇住处山环水绕，地理环境优越。他们告诉笔者，近年来有许多上海、杭州、苏州等地的旅游者来山里度假，村民开始经营农家乐，收益不错。这两年乡村振兴做旅游开发，不久后这里将建成具有一定规模的生态度假区。村口的五显庙经过修缮焕然一新，金坤木偶戏班以前使用的木偶被遂昌县文化馆收藏，戏班重新购买了一套泰顺制作的木偶，服饰精美颜色靓丽，比以前使用的小木偶要重，长度也相应增加。因此，现在木偶戏的演出有时“前台”需要2人共同完成。与往年一样，木偶戏的演出集中在下半年，最近朱雪春购买了一辆私家车，相比以前走村串寨演戏，如今已经方便很多。针对越来越多的木偶戏班采用音乐伴奏录音进行表演的现象，金坤班也曾考虑用录音作为音乐伴奏，原因是目前乡村擅长演奏乐器的乐手日益减少，难以聘用到合适的乐手，演出如果使用音乐录音带经济实惠，携带方便。但是他们最终还是决定延续传统，依旧使用现场乐队伴奏。
（缪春梅与邀访学者合影）
短暂的访谈结束后，下午4点，我们一行前往遂昌县城参观汤显祖纪念馆。汤显祖纪念馆坐落在遂昌县城北街的一个小巷子里，门口牌楼写着牡丹亭，往里走几十米就是纪念馆。该馆在2009年成为上海高校音乐人类学e研究院教研基地，通过上音学生的田野考察、学习和研究，宣传和推广遂昌地区及长江三角洲的吴越音乐文化传统。有着400多年历史的“遂昌昆曲十番”，在2008年被文化部定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为了使这一古老艺术得到有效的保护和传承，遂昌县在昆曲十番的发祥地石练镇石坑口村建立了传习基地，还筹建了汤显祖纪念馆，对昆曲十番的艺术资料进行整理，承担着保护、传播昆曲十番的责任。纪念馆是典型的江南私家园林结构，由前院、馆舍、后园三部分组成，环境清幽，古朴雅致。馆内陈列集中介绍汤显祖生平、以及他在遂昌担任知县时的政绩，还有汤显祖的艺术创作成就。后园有个别致的戏台，亭台、长廊、鱼池、果树，在秋日余晖中尽显雅致。立于戏台，环顾四周，脑海中流转《牡丹亭》“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唱段【步步娇】，渐生时空交错之感。参观结束后，天色已黑，我们乘车继续赶路，夜宿松阳。
（邀访学者于汤显祖纪念馆戏台探讨声学问题）
2019年10月17日 松阳
松阳县与遂昌相邻，两县古时同属处州辖区（今丽水）。古松阳春秋时属越，战国时属楚，秦代属闽中郡,西汉属会稽郡。自东汉建安四年(公元199年)置松阳郡,统原括(苍)州(后称处州)今丽水市所辖的松阳、龙泉、庆元、云和、丽水、缙云、景宁、遂昌诸县及金华市武义县的原宣平县范围。隋唐时,松阳、永嘉曾属括州管辖，历代曾易名为章安县、永宁县、松州、长松县等，自北宋咸平二年始至今沿用松阳县。
《松阳县志》（民国乙丑年重修本）卷六风土《岁时》记载了当年松阳各类酬神事项：“唯松则无论城乡，多设神会。如城隍、太保、关帝、观音、夫人，凡有一方之神，必有一方之会。”“乡俗于清明之前，卜吉设醮，于城隍庙，斋戒及盛，鼓吹呼拥，迎城隍（殿）神，温太保（庙）神，周巡城乡，所以逐疫，装扮台阁前导，颇极巧妙，男女云集竞观，仿佛古傩遗志……”[12]在上述这些民间信仰活动中，戏曲表演也一度兴盛：“松阳好演戏，每年城隍庙唱十七昼夜，公派三十六行凑钱，筹款几及数千，各社亭逢年必演，不愆期，不减短。古市则于九月开演，亦日三十六行，耗费差同。其余各乡村均有闹冬戏.或三、五、七夜不等，惟石仓源川与净居包较多……”“每年(上演之戏)统计一千余部。所聘梨园子弟，以金华、温州两路居多，亦有碧湖及本地者，所演之曲调:一曰昆腔，曲最高雅，事有本源。二曰乱弹，颇似徽调，事虽杜撰，亦寓劝善之意。三曰高腔，为白沙岗之上调，曲虽鄙俚，事尤无稽。”[13]其中又以白沙岗 高腔“土调”来展演道教女神陈静姑（也可写作陈靖姑，又名陈十四夫人、陈夫人）生平故事的神话戏最具特色。
（松阳老城风貌）
[12]松阳县文化馆馆藏资料。
[13]松阳县文化馆馆藏资料。
陈靖姑信仰主要分布于福建省东、南部，浙江省南部，以及这些地区的人们所移居的中国台湾、新加坡等地。陈靖姑传说流传之地，均建有寺庙。根据松阳县的记载：东汉以来，松阳造庙建殿和设置神佛必置设夫人，有观音夫人，有陈十四夫人，并且都有一套陈规习俗。在遂昌和松阳，每个村子都建有村庙或者祠堂，堂中神龛一般有香炉三个，中书“本宗供奉香火聖眾之位”,上至玉皇大帝、如来佛祖，下至城隍、土地这样一個混融的多神崇拜体系；左书“敕封陈、林、李三夫人之位”，是为陈靖姑以及她的两个结拜姐妹林夫人、李夫人所设；右书“×郡×门历代宗亲之位”，指列祖列宗，逢年过节均要祭祀。笔者曾撰文分析过遂昌提线木偶戏的《夫人传》剧目[14]，因而这次赴松阳的主要目的便是考察松阳高腔人戏班表演的《夫人传》。
10月17日上午11点，我们首先拜访了松阳县文旅局杨建明局长，他对松阳县的地方文化十分了解，尤其介绍了近些年松阳县在保护、传承非遗项目方面的政策支持和管理方法，尤其是今年排演的松阳高腔红色题材剧目《箬寮风雷》和折子戏《古井捞钗》在国家、省级戏剧舞台上大放光彩，使得松阳高腔这一传统濒危的剧种在当代社会重新焕发活力，求得生存和发展。
（邀访学者们对高腔剧团叶美弟等成员进行采访）
[14]李亚：《浙西南山区傀儡戏<夫人传>调查研究》，《大音》第七卷，2013年，第182-207页。
下午2点，在松阳县非物质文化遗产馆，我们采访了新冈高腔剧团叶美弟团长。据了解，松阳县至今存有两个高腔民间剧团白沙冈高腔班和玉岩松阳高腔剧团。白沙岗依靠村落传承；玉岩松阳高腔剧团是由玉岩镇周安村吴大水、吴陈俊从1978年开始筹建，当时招了20多位年轻演员，1980年被县文化局命名。笔者在2010-2012年考察期间，得知这两个民间剧团当时几乎没有演出活动。但是现今，因为县政府和文旅局的政策支持和文化宣传，民间剧团又恢复了演出，据叶团长介绍，新冈高腔剧团就是原来的白沙冈高腔剧团。男演员通常是白沙冈人，女演员多数是嫁到白沙岗的媳妇。据白沙冈李氏家谱记载，已经传承26代，积累古戏本18本，后藏于松阳县档案馆。目前新冈高腔剧团有32-38位团员，其中乐队7-8人，培养了约 16位年轻人。一年演出约120多场，除了在松阳县非物质文化遗产馆周四晚上常设的演出外，还参与祠堂酬神祭祖、农村庙会、白事等民俗事项。以前积累的传统剧目有34本，目前能演出的20个左右的剧目，常演的剧目有《火珠记》、《卖水记》、《合珠记》、《白兔记》、《耕历山》、《鲤鱼记》、《贺太平》、《芦花记》、《桂花记》、《八仙桥》、《黑蛇记》、《三状元》、《夫人传》等。演出程序也是先《闹花台》，然后上演正本戏。
（正剧上演前的《闹花台》）
晚上6点，在松阳非遗馆里的戏台，准时上演《夫人传》中的一出戏《金殿救娘娘》。
夫人戏《金殿救娘娘》的故事发生于唐代，福建古田县，陈氏家族讷有一女子。名唤陈靖姑，传说那年代天下妖魔作乱，陈靖姑拜别父母，去到吕山洞学法，离开吕山回归途中经过苏毛江时，与蛇妖斗法斩断了蛇妖，三尺蛇头飞到金殿内，死害了正宫娘娘，它变成娘娘，皇帝全然不知，三十六宫，七十二院，又装病要陈靖姑的心肝做药引，皇帝命领陈靖姑姐妹三个到金殿，收服蛇妖后，𡰪用法术练起正宫娘娘，皇帝龙心欢喜，亲口册封阵靖姑三姐妹为三夫人，供民众崇拜。
（高腔演出剧照）
关于13、14日的考察项目，我们展开了如下讨论：李亚认为，傀儡戏作为浙闽山区典型的艺术文化现象，以不同的地方性音声，来展演同样的题材，可联系福建的戏曲生态做整体的考量。曾宪林发现，遂昌、松阳的傀儡戏中有陈、林、李三位夫人的角色，而闽剧里只有陈靖姑一人角色。松阳高腔一开始唱的声调十分接近四平戏和大腔戏，女性说话都是鼻腔以上，头腔的东西多。对比福建的唱腔，松阳高腔是女性用高腔，男生用平腔。万钟如也关注到男生用平腔的问题，当代表演用麦克风、使用电子琴，在一定程度上丧失了传统戏曲的独特美感。闫旭则发现，松阳高腔唱腔基本是一个曲调，口白多，使用了先锋、大鼓、锣烘托气氛，戏曲舞蹈接近于道教仪式动作等。
（邀访学者一行与高腔演员合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