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积山石窟之后,便是此番西行的最后考察项目——秦安老调。与本地官员与文化精英所乐于称道的伏羲、女娲或“将中华文明推前数千年”的大地湾遗址相比,这种农人于闲时自唱自娱的音乐在我们外乡人看来即使不算被冷落,至少鲜被视作本地当然的文化骄傲(这或许与这种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缺乏足够史料追溯其形成历史的尴尬有关——本地精英在介绍这种音乐时多会言及它可作为本地的另一民俗“蜡花舞”的伴奏,并以“蜡花舞”所著木屐暗示它可上溯中古。)
秦安县文化馆大门
文化馆为我们准备的节目单
“随手”。谱例引自《秦安小曲集成》
蔡爱琴女士持奏“嘎啦鸡”
乐人们演出之后的合影
但不知为何,我暗地里似又为老调的这种平淡处境感到自在,这种自在正如我整理调查笔记时重读农人们回答唱老调的场合之类问题时的天真——“不分时间,只要天下雨,不下农田,就唱。”——使我惊叹其不矫不饰的古韵之余,又有种“本应如是”的恍然。尽管缺乏史料以论定发源,但无论其流传的四十多个曲牌以及曲牌联缀的格式,还是我们所亲闻的轻弹慢吟间的低�旋律,无不使我“耳睹”到一种久远的从容闲雅。唱了十七年秦腔后改唱老调二十多年的蔡爱琴女士一路感慨老调太难,因为不能跟秦腔一样紧吸慢唱一下子把一口气吸满,她只能用多少吸多少气,但是自从1979年在老调新创的《梁山伯与祝英台》里扮唱过一个丫鬟以后就舍不下喜欢,“因为老调里好听的,都在低音。”
秦安地处天水市北部,从天水市区坐车大约一小时便到秦安县城。县文化馆为我们的到来在三楼会议室准备了一台由文化馆同事主持的小型演出,我们上楼的时候,正逢主持人同志在练习串词,我们被迎入台下的桌前坐下,桌上摆放着粉色A4纸打印的节目单与唱词。表演的四个曲目根据馆长的解释主要是根据时间安排的不同表演形式,分别为传统在家的二人坐唱、一般搭凑的“自乐班”小段、具有表演性质的中篇套曲、以及专为参赛而创编的现代曲目。现场的老艺人也说,现存的四十多曲牌组成的大曲有一百多个,有的大曲要唱四十五分钟,农村里闲了仍然是就着一把三弦坐唱为主,根据时间长短选择唱的大曲还是小段。
第一首《一门五福》为传统的坐唱形式,由八旬老人胡玉元敲击“摔子”演唱,高志堂演奏三弦随腔伴奏。在工作人员为右座的高志堂所持三弦整理话筒停当,一袭红衫的胡玉元老人朝台下深鞠一躬后落座,高志堂同时拨动琶音,待得拍满弦动三度,与胡玉元的“摔子”共同合奏老调只曲所固定的“随手”,也即前奏过门。
“随手”句毕,胡玉元不动声色地娓娓唱来:“一门五福,三多九如。七子八婿满堂笏,胜似文王百子图”,五声�盏鞯亩�句清扬婉转,在我南方人的耳里听来竟似一派江浙风光。我见位于舞台右侧的字幕机显示所唱曲牌为《穿字越调》,正猜测字数相异的两句所唱平行旋律是否“穿字”之意,却听见紧接着“从空中降下一位大仙”后的唱词被重复的旋律碎为切分节奏的三字“身背~上”、“方天~戟”、“挑动~了”…心中联想古早妇人穿针引线的动作,决定将此节奏作为记忆“穿字”的刻舟之剑。正得意间,旋律已轻盈行进,缠绕落于宫音。
胡玉元、高志堂表演《一门五福》
第二曲《蟠桃宴》唱的是“大型曲牌”《满江红》,以“自乐班”的形式丰富演唱,三弦之外增加了扬琴、中阮、二胡、四片瓦等乐器,又或许为了强化歌者的表演性,另添一人专奏“摔子”,而站立乐队左前的女声蔡爱琴,双手则换持一种镶嵌铜钱的竹制响器,唱时展拍,间奏时滑奏铜钱,后闻此器俗名“嘎啦鸡”,为西北方言。蔡爱琴女士即前文所及先唱十七年秦腔后改事老调的专业歌者,音色清亮醇净,在《满江红》悠长至“喧宾夺主”的衬词下,一句“三(哎哟~哎~哎哟)月(哟~哎~哎哟哎~)三(哎~哎哟),佛(哎哟~哎~哎哟)寿(哟哎~哎哟~哎)诞(哎~哎哟)…”介于唇鼻之间的缠绵,倍显旋律的柔媚与风雅。
第三曲开始的两曲为连缀的套曲,一为传统曲目《八仙庆寿》,一为当代新创的《梦圆中华》,曲牌运用颇为相似,除了《越调》、《乐一乐》、《太平年》、《后越调》等共同的曲牌,二者且皆以《越调》开头,以《后越调》结尾。根据文化馆赠阅的敦煌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秦安小曲集成》(曹锐、马振寰编,敦煌文艺出版社2003出版),除了经常独立演唱的《穿字越调》与《四六越调》,以《越调》单名的曲牌多用在连缀的大型套曲中作为开头,且与收尾的《越尾》呼应。时间匆忙,无暇细究《越尾》与《后越调》之间的关系,而仅凭听觉能发现不少的兴趣点,比如两支套曲的前奏过门都令人“耳目一新”地出现西北特有的花苦音,而当你正为此“终于出现”的特征音而盼望本地音调,却等到三弦话锋一转,又回到了那首只曲固定的“随手”。这类饶有趣味的翻云覆雨与《太平年》等少数本地民歌发展而来的曲牌一起,为我们对秦安老调的曲调来源,自然地生发一种文化层叠的印象。
去来匆匆,夜色阑珊,尽管已是此行的最后一晚,队员们仍然恪守当日讨论的纪律对日间见闻交换思感。
恰值徐欣的生日,众人手持笔记边分享意见边等蛋糕。晓峰先引论民国时代马步芳有关的笑话为大家解释嘎啦鸡的本意,并以此推测老调现在使用的嘎啦鸡或为拟声之器;志凌感慨老调申遗时将名称定为“秦安小曲(老调)”给他者带来的概念方面的困难;晓伟也对老调的申遗政策为它带来的包括名称与表演形式的变化感到遗憾,并认为也许是申遗导致了蜡花舞与秦安小曲的分离; 徐欣与我皆对《满江红》一曲中的衬句青眼有加,并认为值得与南方其他曲种间的同类作比较。
果不其然,平时少话的燕婷认为这是此行她听到最为兴奋的乐种,其音乐与南方音乐的暗合使她极感兴趣。她以老调中的《刺目劝学》为例,兴致盎然地为大家解说了此曲所出之《郑元和》本事。并解题说,此郑元和与长安歌伎李亚仙的故事在泉州南音中常唱的则非劝学,而多是郑元和流落苏州街头时的自叹身世。因此她进一步提出,尽管老调与南音一样为素朴坐唱,但因曲目上大量来自传统戏剧的内容看,可以将其归到宋元戏曲的文化大背景下予以省察…
正当众人沉醉于燕婷的洞见,任宏被快递的电话叫下楼取鲜花蛋糕,为了避免引起徐欣的疑心,她小跑出门,并用手机发来她的思感(“第一,秦安老调是曲牌体和板腔体的结合,是曲牌体在民间转向板腔体的灵活流传产物。尤其是其中的传统剧目,很清晰的听到二者的融合。第二,部分传统剧目的片段唱腔,很清楚的听到秦腔或者眉户的腔调,据采访,这部分内容是秦安小曲的老调受当地曲调影响后的结果,也正是秦安小曲传统剧目的特点。”)待伊取得蛋糕与鲜花归来,徐欣恍然大悟众人的鬼祟而仰头痛饮,如是,欢歌祝语的夜晚,因临别的伤感而逐一烂醉。
曲终人不散
说明:此篇为西行漫寄系列最终篇。
往期回顾:
主办:
上海音乐学院·中国仪式音乐研究中心
协办:
香港蓬瀛道教音乐研究基金
项目资助:
国家“双一流”高校建设项目经费资助
上海高水平地方高校建设扶持项目经费资助
(萧梅教授团队“生态音乐学研究”建设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