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漫寄(8) |库车民间音乐纪行

 

      伊西哈拉二村据库车市中心仅有二十分钟车程。从独库公路拐入乡道后，眼前出现的是一片低饱和度的乡村色调：浅灰的街道，土黄的宅舍、 青白的树干与黄绿相间的枝叶。想起以前盛夏时分在伊犁维吾尔街区所感受到的活泼斑斓，强烈的对比促使我抓起相机，拍下了下面这张照片。

 

                            伊西哈拉镇的街道 徐欣 摄

 

      进村以后，我们一路打听乌斯曼老人的具体住处。到了人口较为稠密的村子，所见也不过蓝白灰褐，只有政府的法制宣传标语闪过一抹红，还总让我想起一个颇为流行的视频里总是把“红红的”学成“黄黄的”的维吾尔小男孩。

 

 

                         为我们指路的村民们  徐欣 摄

     

   就这样，在一片朴素内敛的色彩中，我们走入了浓郁热烈的库车民间音乐的世界。

 

 

      来到乌斯曼老人家里，库车木卡姆民间艺术团的12名乐师已经在等待我们了。彼此道过“yaxshimusiz”（你好）之后，我们一行九位席地而坐、再加上四名文化馆干部和乌斯曼老人的家人，宽敞的屋子里一下子变得满满当当。该艺术团是属于由地方文化馆大力支持的民间团体，成员都是来自当地的民间艺人。一直以来，库车各乡镇就有很多称为“艾乃格曼”的民间乐班，活跃在各种民族节日、礼俗仪式和大小演出当中，传承并实践着维吾尔族歌舞乐一体的音乐传统。

 

 

    

     随着手鼓“啪”一声清脆的敲击， 艾捷克、锵与都塔尔等乐器用密集的同音音型衬托式的低音背景，音色古朴、共鸣丰富的弹布尔与人声彼此衬托着吟揉出自由浪漫地散序主题， 且比亚特木卡姆拉开了这场室内小型表演的序幕。 一共有十首曲目：

 

 

                                  奏乐中    温和 摄

 

 

     

  在当代非遗语境当中说到表演，是一个略显尴尬的概念。也许正是为了我们这些外乡人，表演非生活中的木卡姆，难免走入“脱离语境的舞台化表演”。比如我们这会儿听到的《且比亚特木卡姆》只有六分钟，是将不同段落抽取结合成一套专供小型表演的曲目。而“联唱”似乎是最有舞台化设计感的一种形式，经过特别的编排和反复排练，在有限时间内将不同主题和曲调最大化地呈现出来。但是，在现有的行程和考察条件下，这四十分钟左右的演出对我而言，仍不失为库车民间音乐的一次在场化体验。

 

（一）库车木卡姆：从麦西来普到赛乃姆

 

      库车不仅有木卡姆，其歌舞曲与民歌资源也极为丰富。正是由于歌舞曲“赛乃姆”在民间的盛行，这里的木卡姆在琼乃额曼、达斯坦之后会直接用赛乃姆取代麦西来普，形成了库车木卡姆结构上的独特性。《且比亚特木卡姆》结束后我曾提出，能不能演奏一下“麦西来普”？阿里木立刻接话：赛乃姆吧！于是就有了第二首“赛乃姆”的表演。没有舞蹈的赛乃姆不是维吾尔音乐，乌斯曼的家人和部分艺人纷纷闻乐起舞，我们也在带动下加入到了舞蹈队伍，宾主尽欢。最后，艺人们又自发演奏起了赛乃姆，若不是羊肉串、过油肉拌面和土豆羊肉汤的出场，估计会是一场经久不散的“赛乃姆·麦西来普”（麦西来普的本意即为聚会、宴会）。

 

 

                            载歌载舞的赛乃姆 徐欣 摄

 

（二）库车民歌：从本土到全疆

 

      库车民间音乐在新疆的影响力是显著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著名的吐尔地阿洪先生就来自于库车，而后名扬中外。传说中，库车还是妮莎汗（昵称为“娇媚”）女士的故乡，这位女士据说可以一手打手鼓，一手演奏都塔尔，颇具传奇色彩。库车民歌传统尤其深厚，其中最为著名的一首是《巴丽罕》，这首歌曲在1920年代随着移民传入伊犁，而后在新疆各地传唱。我们此次听到了多首库车民歌，其中《你的天空中有明月吗》（Asminingda Ay Barmu）也是一首在新疆广为流传的曲目。在北疆伊犁有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位叫“中华子”的南疆人（据说是一位很漂亮的女性），从库车来到霍尔果斯开了家茶馆，有很多器乐家在茶馆演奏音乐。在这个过程中，“中华子”教会了人称“弹布尔肉孜”的著名的音乐家演奏《 你的天空中有明月吗》。后来，这首曲目在伊犁又被称为《中华子》。现在，这首歌曲已经流传全疆，在东疆哈密、南疆喀什等地区都能听到不同版本的《你的天空中有明月吗》。

 

《你的天空中有明月吗》都塔尔演奏版的专辑《我的都塔尔/Dutarim》封面，演奏者为喀什都塔尔大师阿不都热依木·艾依提（Abduréhim Héyt）

 

  知名唱片《 新疆音乐 》（Uyghur Xelq Muzikisi ）中也收录了《你的天空中有明月吗》

 

（三）艾介姆：从弹布尔到琵琶

 

      弹布尔曲《艾介姆》（Ejem）在新疆可谓家喻户晓，曾经是新疆电视台新闻节目的片头片尾曲，后被乌鲁木齐的琵琶演奏家王劲梅女士改编为琵琶曲，成为内地音乐会的上演曲目。这首乐曲之所以体现出浓郁的“西域风情”，即所谓波斯阿拉伯乐系中特殊的乐律体系的具体表达，是弹布尔左手以微妙的滑音演奏出四分之一音的润腔效果，在同音重复的旋律型中体现的尤其明显。在从弹布尔移植到琵琶的过程当中，最核心的问题也是要解决如何在琵琶上再现这种润腔特征。我在2015年采访中国音乐学院琵琶演奏家王范地先生时，他曾谈到，弹布尔的音位品比较低，其揉弦效果为“吟”，而琵琶想要做出vibrato，一种是“吟”，一种是“揉”。而我们现在的符号，无论是乐谱，还是文字，还远远不足以表达这些声音。

 

      与其诉诸于文字，不如让音乐自己发言。下面的音频包含两个独立的演奏片段，分别为本次采录的《艾介姆》音频，以及录制于80年代的、由王劲梅改编并演奏的同名琵琶曲。

 

 [片段1：弹布尔版《艾介姆》，图尔孙·卡德尔演奏； 2018年10月20日录制于库车乌斯曼家中；
[片段2：（3分48秒开始）：琵琶版《艾介姆》，王劲梅演奏琵琶，木沙江·肉孜演奏都塔尔； 阿里木江·阿不都卡德尔演奏低音热瓦甫；1983年秋录制于伊犁木沙江·肉孜家中。]
 

 

      乐声落幕，告别的时候到了。在反复说过rehmet（谢谢）和xosh（再见）之后，我们跳上车，离开了伊西哈拉镇。每到这种时刻我都会怅然若失，带走那么多，却什么都留不下，这种感觉让我有点沉重。回到宾馆，我把拍摄的照片悉数发给了图尔孙·卡德尔，并留言说：请您把照片发给表演的老师们！谢谢你们，今天非常难忘，我们一定会想念库车的音乐、馕、羊肉串和拌面！

 

                                        大合照 温和摄